何瑞延

他姓何 , 七十六歲, 中國一個沒有名字的唱片收藏家, 總有一天我們一定要把他的名字找回來

我們在北京見到他 , 1998年的夏天 ₀

老舊的深藍色棉襖, 滿臉鬍渣, 典型的農民穿扮,大清晨帶著領養的女兒轉搭幾趟車來到我們下榻的飯店 ₀二十多歲的大姑娘,　一身文革的下鄉穿扮,　紥著辮子,　灰藍布衣,　令人想起愛進城打官司的秋菊, 挽著沉甸甸的紙袋,　在門口徘徊 , 兩個與時代毫不稱身的身影, 在車水馬龍的北京城裡, 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悲情₀
　
之前從朋友手中輾轉讀到他的來信, 一連數頁, 像讀短篇小說,　對時代曲有傾訴不完的情意 , 熱心地為這裡的舊曲迷指點迷津, 將自己的藏品和心得與大家分享, 對他因而留下深刻印象₀ 　

那是一個乍暖還寒的初夏天 , 跟著他搭地下鐵,　從崇文門到西直門　,在黑黝黝的地下荒原風馳電掣,　當時發著燒,　只感覺到一幅幅廣告牌疑幻疑真地往後退…..晚年他和女兒被分配到郊區的組屋, 窄狹陰黯的電梯把我們帶到十多樓的一個小單位, 窗口望出去, 一片黯淡的燈海 , 空氣還帶著涼意₀

他從臥室裡搬出一箱箱老唱片, 一疊疊的舊剪報,　盡是三四十年代老上海申報, 琳瑯滿目的電影廣告, 瑪蓮德烈治演的”藍天使”, 卓別林 的”時代之光”, 龔秋霞的”花開時節”, 陳歌辛作曲的四首插曲, 歌名排列得非常醒目, 還有大大小小歌舞團夜總會的演出廣告, 原來時代曲還曾經真有這麼一段繁花似錦的年代 ₀

這一箱箱絕版的黑膠唱片, 有白光江文也合唱的”鋤頭歌”, 有周璇的”夢中夢”, 有白光李香蘭等三人合唱的”興亞三人娘”.... 它們不動聲色 逃過十年文化革命的浩劫, 箇中一定有許多不為外人道的辛酸和險象環生罷? 不管願不願意 , 當年跟著紅艷艷的大隊一路走到延安 , 把一生青春獻給民族解放, 兩萬五千哩路長征的雲和月, 換回來最輝煌的記憶, 大概就是掛在牆上那張跟周恩來總理百人合照的黑白照片₀

今天, 當整個城市已經不需要這樣的聲音的時候 , 他變成了時代曲最後一個守護者 , 孤單而堅持, 像貴族一樣, 在深沉的夜裡, 在無眠的晚上, 用最輕最小的聲量 , 開著留聲機 , 沒有驚動任何人₀
父女倆最後送我們到小巷子的路口處 , 坐計程車顛簸離開時, 回頭望去, 在黯淡的街燈下, 在這住著兩千多萬人口擁擠的城市夜裡, 他們的身影給我一種念天地悠悠的滄涼感覺 ₀

是的 , 他姓何 , 七十六歲, 是中國一個沒有名字的唱片收藏家, 總有一天我們一定要把他的名字找回來 ₀

後記 : 何瑞延老先生八年前逝世 , 死前貧病交加 , 女兒不知去向₀

南洋副刊2000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