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蓮花落

一缸缸的蓮花, 紅的黃的白的紫的, 像白石老人芬芳西溢的水墨, 一蓬蓬在黑夜裡的夢裡不真實地升起來…..太陽沉下去, 月亮升起來, 昨天的明天變成明天的昨天

第一次見到他 , 十多年前一個星期天的早上, 在檳城鬧市的一家點心茶樓,◦早晨的陽光照在長廊上, 三幾隻興奮的蒼蠅你追我逐, 肩上披著白毛巾的店小二忙碌穿梭地在食客群中 , 在客人高談闊論和杯盤拼碰交錯聲中, 他和太太靜靜坐在一個極不顯眼的角落, 那份氣定神閒的從容, 像流行歌曲唱的 : 在人群中獨自高貴◦ 應該是與生俱來的氣質罷? 仿佛此生從不為柴米話過辛酸◦

馬來西亞報人青史榜上, 從來沒見過他的名字, 聽說生前一直用極盡低調的姿態鞠躬盡瘁經營小島的文化事業 ,名字從不輕易在報端出現 ,更沒聽他發表過磅礡的文化宣言◦

住的房子, 也跟他的個性一樣, 帶著南洋沒落貴族的舊式氣派, 半隱蔽在蒼鬱的老樹叢中, 幽靜得只聽見風和葉子做愛的聲音◦ 斑駁的陽光恍恍惚惚, 庭院裡種滿一缸缸蓮花, 偶爾經過 ,總不免遐想裡面的風情畫 : 留聲機裡唱著周璇的歌, 天花板上的老風扇轉呀轉的, 牆上掛著一幀幀黑白照片 ,五零年鐘靈中學畢業班的全體合照 ,國家緊急法令時期 ,每一張青春的臉孔都填滿怒火 , 老時鐘滴滴答答, 真的就這樣輾轉到一個世紀了嗎 ?

事隔多年 ,在一個舊曲音樂會上見到他 , 腳步明顯地蹣跚了, 穿著不太稱身的西裝, 熱情地到處跟人握手, 藉著籌募建校基金的名義 ,其實是幫老朋友完成最後一個舞台夢想: 一個富翁和一個落魄歌手的故事◦ 散場前兩人同台合唱周璇的”桃李春風”, 兩個截然不同的生命版本, 一個富貴榮華, 一個半生飄零, 階級的 懸殊, 世態的炎涼, 尊貴和卑微 ,在舞台上突然不再有分別," 讓溫暖的春風吹送著桃李芬芳…..” 兩把蒼蒼老去的聲音, 突然變得像孩子一樣 , 那真是我所見過最美麗動人的一次舞台表演◦

生命真的如花籃嗎? 也不見得, 聽說臨死前飽受折騰 , 頭髮都掉光了, 精神比較好的早晨 , 會在庭院裡靜靜地等待蓮花開, 像周璇的歌唱的: 湖中盛開朵朵蓮, 花落水面向東流….

太陽沉下去, 月亮升起來, 昨天的明天變成明天的昨天, 在沒邏輯的時間定律裡看花開花謝 , 病情垂危那幾天, 還向家人問候起那一缸缸的蓮花, 紅的黃的白的紫的, 像白石老人芬芳西溢的墨香, 一蓬蓬在黑夜裡的夢裡不真實地升起來…..

我一直是這麼關心和想念他◦

2000年南洋副刊